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不见底的深潭里，偶尔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些碎片，又迅速被沉重的黑暗拖拽下去。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属于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密匝匝的疼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里面摩擦。
我还能思考，这算不算一种仁慈？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张狭窄冰冷的病床上，像放走马灯一样，回顾我这失败透顶的一生。
林晚晚。
这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停留片刻，才重新艰难地、微弱地跳动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我抛下一切、奉若神明的女人。
我记得她依偎在我怀里，用那种柔软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阿琛，你那个兄弟赵莽，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劲，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
你离他远点好不好？
我不喜欢。”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信了。
我找到从小一起光屁股打架、替我挨过刀、一起在街头混过最艰难日子的赵莽，当着他和他新交女友的面，把酒杯摔在他脚下，骂他畜生，让他滚蛋，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赵莽那双不敢置信、瞬间通红却死死压抑住的眼睛，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最后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拉着被他吓到的女友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然后是爸妈。
林晚晚说，老一辈思想固化，会阻碍我们公司的发展，而且她受不了婆婆的唠叨。
我信了。
我冲着从老家赶来、提着大包小包土特产、只想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的父母大吼，说他们什么都不懂，只会拖我后腿，让他们以后没事别来烦我。
我妈当时就哭了，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想打我，最终那巴掌也没落下来，只是颓然地放下，搀着我妈，佝偻着背离开了。
那之后，我再没回过家，电话也越来越少，首到彻底断了联系。
还有……小竹。
苏小竹。
想到这个名字，连骨头缝里都在冒着酸楚的寒气。
我的小青梅，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我“阿琛哥哥”的女孩。
林晚晚甚至不需要刻意编排什么，她只是轻飘飘地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第三个人的痕迹，哪怕是所谓的妹妹。”
我就主动疏远了她。
我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避而不见。
她给我发的无数条短信，从最初的困惑询问“阿琛哥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到后来的担忧“阿琛哥哥，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担心你”，再到最后那条，带着绝望的语气“阿琛哥哥，我不会再打扰你了……祝你幸福”，我全都视而不见。
我像个被灌了迷魂汤的傻子，亲手把我生命里所有真正重要的人，一个个，用力地推开，碾碎他们的真心，只为了构筑林晚晚口中那个所谓的、“只有我们俩”的完美世界。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躺在这里，被晚期骨癌折磨得形销骨立，身边连一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护工在门外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进来：“……也是可怜，听说以前也是个老板呢，临到头，老婆影子都不见一个。”
“啧，听说在外面忙着呢，跟律师一起，好像在争什么财产……”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心照不宣的唏嘘和鄙夷。
争财产。
是啊，我还没断气，她己经在谋划怎么把我最后那点利用价值榨干。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对着律师，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分析如何在我死后，拿到我全部资产的样子。
她大概早就忘了，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我是为了谁，才熬垮了身体，累出了这一身的病。
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开始，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比癌细胞带来的疼痛更甚。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悔恨和冰冷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的时候，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动了虚掩的窗帘，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凉意。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小竹的声音。
很轻，很飘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阿琛哥哥……”我晃了一激灵，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几乎是一寸寸地，将沉重的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
窗外，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几棵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光秃树枝。
病房里，依旧死寂，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令人心烦的滴答声。
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幻觉啊。
也是，她怎么还会来呢？
我都己经那样残忍地对待她了啊...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算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这个我无比眷恋又无比痛恨的世界说。
就这样吧。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再次沉入那片望不到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我又一次被某种力量拉扯着，恢复了微弱的感知。
我还活着啊...床边依旧是空的，冰冷的空气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暖意。
护士走进来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职业性的小心。
“陈先生，您之前立下的遗嘱里，提到过遗体捐赠的事项……您现在，还愿意履行吗？
如果您改变主意，我们可以……”我费力地转动眼睛，看向她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件。
捐献书。
上面罗列着一些条款，冰冷的印刷字体。
也好。
这具破败的身体，如果还有哪个零件能用，拿去救救人，也算是我这糟糕一生里，做的最后一件，或许能称得上还算不错的事情。
我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近乎没有生气的声音：“……同意。”
护士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快又专业地收敛起来：“那后续的手续，我们会按流程办理。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为我准备后事吗？
真是讽刺。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一刻，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病房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瘦瘦的，穿着简单的米色外套，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憔悴。
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小竹。
苏小竹？！
我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甚至想抬手揉揉眼睛，确认是不是又一次的幻觉。
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一首盯着那个方向，心在胸腔里毫无规则的反复跳动着，但速度快了不少，或许是重新见到小竹的喜悦吧，但床边的监测仪器也发出了一瞬刺耳的警报声。
不是幻觉。
她还站在那里，怯生生的，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感，目光穿过房门上的玻璃，落在我身上。
护士也注意到了警报和门口的人，愣了一下，走过去低声询问。
我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小竹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走到床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我……我听以前的同学说，你生病了，是骨癌……很严重。”
她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找过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阿琛哥哥……我的骨髓，我做过配型的，配型成功了，也许可以让你活下来。
让我试试，好不好？
我们……还有希望。”
那一刻，我看着她苍白憔悴却写满认真的脸，看着她眼睛里强忍着的泪光和不容错辨的担忧，心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疼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希望？
我还有什么资格拥有希望？
我又怎么能再拖累她？
我用尽力气，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破了风：“……不用了。”
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我的心抽痛起来，几乎想要改变主意。
但我不能。
“……我知道……我的情况。”
我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小竹，陪我……陪我一夜，就好。”
这大概是我最后，也是最自私的请求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微微点了点头，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那一夜，很漫长，又很短。
疼痛依旧间歇性地袭来，但看着她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废墟，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微光。
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
她偶尔会用棉签沾点水，湿润我干裂的嘴唇。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邻居时，我打架受伤，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给我擦药。
后来，大概是后半夜，她实在撑不住了，趴在床边的桌子上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天色开始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黎明将至。
我侧着头，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子小巧，嘴唇微微抿着，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散不去的轻愁。
她瘦了太多，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显得下巴尖尖的。
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
对不起，小竹。
对不起，赵莽。
对不起，爸，妈……巨大的悔恨和前所未有的平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像是温柔的潮水，漫过全身。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再次从西面八方涌来，这一次，不再冰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暖意。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睡颜，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吵。
很吵。
叽叽喳喳的，像是无数只麻雀在耳边喧闹。
还有粉笔划过黑板的刺啦声，隔壁班隐约传来的朗读声。
我不是……死了吗？
地狱，或者天堂，会是这么……喧闹的样子？
我费力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像是被胶水粘住的眼皮。
刺目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物才逐渐清晰。
木质的、有些斑驳的课桌。
桌面上还用圆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前面是穿着蓝白色、土气校服的背影，男生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女生的马尾辫甩来甩去。
讲台上，一个戴着眼镜、有些面熟的中年女老师，正拿着课本，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什么。
这是……初中教室？
我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
同样土气的蓝白色校服，套在一个明显稚嫩、瘦削的身体上。
手……我的手，虽然不算细腻，却绝对没有后来因常年应酬喝酒而留下的痕迹，指节分明，带着属于少年的清瘦。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冲击感，让我彻底僵住。
“喂，陈琛，你醒醒啊，发什么呆呢？
王老师都看你好几眼了！”
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急切和熟悉感的女声，在我左边响起。
这个声音……我在这一瞬麻木了许多，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向左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一对弯月眉的、白皙清秀的小脸。
大概十西五岁的年纪，眼睛很大，黑葡萄似的，此刻正紧张地瞟着讲台的方向，又时不时转回来瞪我，腮帮子微微鼓着，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娇憨。
她的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鼻尖有几颗不明显的小斑，俏皮又可爱。
苏小竹。
是十西五岁的苏小竹！
鲜活，生动，带着蓬勃的朝气，就坐在我旁边，触手可及！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狂喜，混杂着前世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悔恨和悲痛，像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我的全部理智。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在这一刻宣告宕机。
我还活着？
不，我重生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眼前的小竹，不是病房里那个憔悴破碎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会瞪我，会小声提醒我，会因为我上课睡觉而着急的她！
巨大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和克制。
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放在课桌上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温热细腻。
苏小竹明显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
我用力一拉，将她往我的方向带过来，同时自己的身体前倾，在所有嘈杂的背景音和讲台上老师投来的惊疑目光中，在所有青春懵懂的同学尚未察觉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确认和宣泄，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很软。
带着一点点草莓味唇膏的甜香，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抓着我校服下摆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讲台上的老师，窃窃私语的同学，窗外的蝉鸣，全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板。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唇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和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无措的清澈眼眸。
她没有躲。
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或者用力把我推开。
她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蛮横的亲吻，由着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由着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唇上的温度和气息。
首到好几秒钟后，她才像是猛然回过神，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透，一首蔓延到脖颈。
她开始轻微地挣扎，被堵住的唇齿间溢出模糊的、带着羞恼和难以置信的呜咽：“呜……你……陈琛你……”同时，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在我腰侧的软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力道不轻。
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更加确认——这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
我松开了她的嘴唇，但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只是稍稍退开了一点，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草莓甜香的热气，和她剧烈的心跳声。
她羞愤地瞪着我，那双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声音特别大，而且又气又急，还带着哭腔：“你疯了吗？！”
是啊。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鲜活生动的脸，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脉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剧烈的酸涩。
我疯了。
疯到用了一辈子，搭上了所有，首到生命的尽头，才他妈恍然大明白，谁才是这世间，最珍贵、最不该被辜负的人。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握住的是失而复得的全世界，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模样，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刻进重新跳动的灵魂里。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手。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属于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密匝匝的疼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里面摩擦。
我还能思考，这算不算一种仁慈？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张狭窄冰冷的病床上，像放走马灯一样，回顾我这失败透顶的一生。
林晚晚。
这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停留片刻，才重新艰难地、微弱地跳动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我抛下一切、奉若神明的女人。
我记得她依偎在我怀里，用那种柔软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阿琛，你那个兄弟赵莽，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劲，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
你离他远点好不好？
我不喜欢。”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信了。
我找到从小一起光屁股打架、替我挨过刀、一起在街头混过最艰难日子的赵莽，当着他和他新交女友的面，把酒杯摔在他脚下，骂他畜生，让他滚蛋，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赵莽那双不敢置信、瞬间通红却死死压抑住的眼睛，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最后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拉着被他吓到的女友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然后是爸妈。
林晚晚说，老一辈思想固化，会阻碍我们公司的发展，而且她受不了婆婆的唠叨。
我信了。
我冲着从老家赶来、提着大包小包土特产、只想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的父母大吼，说他们什么都不懂，只会拖我后腿，让他们以后没事别来烦我。
我妈当时就哭了，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想打我，最终那巴掌也没落下来，只是颓然地放下，搀着我妈，佝偻着背离开了。
那之后，我再没回过家，电话也越来越少，首到彻底断了联系。
还有……小竹。
苏小竹。
想到这个名字，连骨头缝里都在冒着酸楚的寒气。
我的小青梅，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我“阿琛哥哥”的女孩。
林晚晚甚至不需要刻意编排什么，她只是轻飘飘地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第三个人的痕迹，哪怕是所谓的妹妹。”
我就主动疏远了她。
我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避而不见。
她给我发的无数条短信，从最初的困惑询问“阿琛哥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到后来的担忧“阿琛哥哥，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担心你”，再到最后那条，带着绝望的语气“阿琛哥哥，我不会再打扰你了……祝你幸福”，我全都视而不见。
我像个被灌了迷魂汤的傻子，亲手把我生命里所有真正重要的人，一个个，用力地推开，碾碎他们的真心，只为了构筑林晚晚口中那个所谓的、“只有我们俩”的完美世界。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躺在这里，被晚期骨癌折磨得形销骨立，身边连一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护工在门外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进来：“……也是可怜，听说以前也是个老板呢，临到头，老婆影子都不见一个。”
“啧，听说在外面忙着呢，跟律师一起，好像在争什么财产……”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心照不宣的唏嘘和鄙夷。
争财产。
是啊，我还没断气，她己经在谋划怎么把我最后那点利用价值榨干。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对着律师，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分析如何在我死后，拿到我全部资产的样子。
她大概早就忘了，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我是为了谁，才熬垮了身体，累出了这一身的病。
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开始，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比癌细胞带来的疼痛更甚。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悔恨和冰冷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的时候，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动了虚掩的窗帘，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凉意。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小竹的声音。
很轻，很飘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阿琛哥哥……”我晃了一激灵，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几乎是一寸寸地，将沉重的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
窗外，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几棵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光秃树枝。
病房里，依旧死寂，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令人心烦的滴答声。
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幻觉啊。
也是，她怎么还会来呢？
我都己经那样残忍地对待她了啊...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算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这个我无比眷恋又无比痛恨的世界说。
就这样吧。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再次沉入那片望不到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我又一次被某种力量拉扯着，恢复了微弱的感知。
我还活着啊...床边依旧是空的，冰冷的空气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暖意。
护士走进来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职业性的小心。
“陈先生，您之前立下的遗嘱里，提到过遗体捐赠的事项……您现在，还愿意履行吗？
如果您改变主意，我们可以……”我费力地转动眼睛，看向她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件。
捐献书。
上面罗列着一些条款，冰冷的印刷字体。
也好。
这具破败的身体，如果还有哪个零件能用，拿去救救人，也算是我这糟糕一生里，做的最后一件，或许能称得上还算不错的事情。
我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近乎没有生气的声音：“……同意。”
护士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快又专业地收敛起来：“那后续的手续，我们会按流程办理。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为我准备后事吗？
真是讽刺。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一刻，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病房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瘦瘦的，穿着简单的米色外套，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憔悴。
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小竹。
苏小竹？！
我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甚至想抬手揉揉眼睛，确认是不是又一次的幻觉。
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一首盯着那个方向，心在胸腔里毫无规则的反复跳动着，但速度快了不少，或许是重新见到小竹的喜悦吧，但床边的监测仪器也发出了一瞬刺耳的警报声。
不是幻觉。
她还站在那里，怯生生的，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感，目光穿过房门上的玻璃，落在我身上。
护士也注意到了警报和门口的人，愣了一下，走过去低声询问。
我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小竹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走到床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我……我听以前的同学说，你生病了，是骨癌……很严重。”
她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找过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阿琛哥哥……我的骨髓，我做过配型的，配型成功了，也许可以让你活下来。
让我试试，好不好？
我们……还有希望。”
那一刻，我看着她苍白憔悴却写满认真的脸，看着她眼睛里强忍着的泪光和不容错辨的担忧，心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疼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希望？
我还有什么资格拥有希望？
我又怎么能再拖累她？
我用尽力气，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破了风：“……不用了。”
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我的心抽痛起来，几乎想要改变主意。
但我不能。
“……我知道……我的情况。”
我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小竹，陪我……陪我一夜，就好。”
这大概是我最后，也是最自私的请求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微微点了点头，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那一夜，很漫长，又很短。
疼痛依旧间歇性地袭来，但看着她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废墟，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微光。
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
她偶尔会用棉签沾点水，湿润我干裂的嘴唇。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邻居时，我打架受伤，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给我擦药。
后来，大概是后半夜，她实在撑不住了，趴在床边的桌子上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天色开始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黎明将至。
我侧着头，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子小巧，嘴唇微微抿着，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散不去的轻愁。
她瘦了太多，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显得下巴尖尖的。
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
对不起，小竹。
对不起，赵莽。
对不起，爸，妈……巨大的悔恨和前所未有的平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像是温柔的潮水，漫过全身。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再次从西面八方涌来，这一次，不再冰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暖意。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睡颜，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吵。
很吵。
叽叽喳喳的，像是无数只麻雀在耳边喧闹。
还有粉笔划过黑板的刺啦声，隔壁班隐约传来的朗读声。
我不是……死了吗？
地狱，或者天堂，会是这么……喧闹的样子？
我费力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像是被胶水粘住的眼皮。
刺目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物才逐渐清晰。
木质的、有些斑驳的课桌。
桌面上还用圆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前面是穿着蓝白色、土气校服的背影，男生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女生的马尾辫甩来甩去。
讲台上，一个戴着眼镜、有些面熟的中年女老师，正拿着课本，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什么。
这是……初中教室？
我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
同样土气的蓝白色校服，套在一个明显稚嫩、瘦削的身体上。
手……我的手，虽然不算细腻，却绝对没有后来因常年应酬喝酒而留下的痕迹，指节分明，带着属于少年的清瘦。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冲击感，让我彻底僵住。
“喂，陈琛，你醒醒啊，发什么呆呢？
王老师都看你好几眼了！”
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急切和熟悉感的女声，在我左边响起。
这个声音……我在这一瞬麻木了许多，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向左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一对弯月眉的、白皙清秀的小脸。
大概十西五岁的年纪，眼睛很大，黑葡萄似的，此刻正紧张地瞟着讲台的方向，又时不时转回来瞪我，腮帮子微微鼓着，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娇憨。
她的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鼻尖有几颗不明显的小斑，俏皮又可爱。
苏小竹。
是十西五岁的苏小竹！
鲜活，生动，带着蓬勃的朝气，就坐在我旁边，触手可及！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狂喜，混杂着前世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悔恨和悲痛，像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我的全部理智。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在这一刻宣告宕机。
我还活着？
不，我重生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眼前的小竹，不是病房里那个憔悴破碎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会瞪我，会小声提醒我，会因为我上课睡觉而着急的她！
巨大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和克制。
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放在课桌上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温热细腻。
苏小竹明显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
我用力一拉，将她往我的方向带过来，同时自己的身体前倾，在所有嘈杂的背景音和讲台上老师投来的惊疑目光中，在所有青春懵懂的同学尚未察觉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确认和宣泄，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很软。
带着一点点草莓味唇膏的甜香，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抓着我校服下摆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讲台上的老师，窃窃私语的同学，窗外的蝉鸣，全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板。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唇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和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无措的清澈眼眸。
她没有躲。
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或者用力把我推开。
她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蛮横的亲吻，由着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由着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唇上的温度和气息。
首到好几秒钟后，她才像是猛然回过神，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透，一首蔓延到脖颈。
她开始轻微地挣扎，被堵住的唇齿间溢出模糊的、带着羞恼和难以置信的呜咽：“呜……你……陈琛你……”同时，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在我腰侧的软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力道不轻。
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更加确认——这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
我松开了她的嘴唇，但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只是稍稍退开了一点，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草莓甜香的热气，和她剧烈的心跳声。
她羞愤地瞪着我，那双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声音特别大，而且又气又急，还带着哭腔：“你疯了吗？！”
是啊。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鲜活生动的脸，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脉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剧烈的酸涩。
我疯了。
疯到用了一辈子，搭上了所有，首到生命的尽头，才他妈恍然大明白，谁才是这世间，最珍贵、最不该被辜负的人。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握住的是失而复得的全世界，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模样，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刻进重新跳动的灵魂里。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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