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直到她被抄了家,我忙着敛财。
却被灰头土脸的小姐紧紧拽住。
她不肯撒开,傲娇的脸上却失了神采。
她哭着问我: 你不是说永远是我的奴婢吗?
我还说过这么腻人的话?
1
我名唤菡萏。
打记事起我便跟在小姐身边。
小姐啊,名唤沈清璃,是太尉千金。
生来尊贵。
小姐比我还要大上两岁。
我刚到她身边时不过才六岁,她岁。
瘦瘦矮矮一个,好似一只瘦弱的小猫。
小姐总说,她一眼挑中了我。
可那时我的记忆却分外模糊。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初遇小姐那日她发间的那枚珠络。
一闪一闪,好似天边霞光迷人眼。
别的不说,是真值钱呐,晃得我眼疼。
也让我明白,在这府里,唯有抱紧小姐的大腿,我才能活下去。
菡萏这名,还是小姐给起的。
菡萏晚风雕舞衣。
小姐左右摇着头。
故作深沉。
今后你便叫菡萏。
那时起,我便有了名字。
小姐才不是读过很多圣贤书的人,这句诗词是她被夫子罚过抄录五十遍后,
唯一会的诗词。
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菡萏。
花花草草不值钱。
还不如叫金珠,听起来就舒心。
可总比我先头的名字招娣好听。
我陪着小姐一日日长大。
嘴里的狗腿子话越说越多。
小姐你生得比那九天玄女还要好看,奴婢看呆了,都少吃了两碗饭。
小姐你端水的姿势好端庄
小姐小姐……
府里人人都知道小姐跟前有个狗腿子丫鬟,狗仗人势。
没人能和我合得来,个个觉得我侮辱了她们的尊严。
可都为奴为婢了,要什么尊严。
我才不在乎,小姐看得惯就行。
反正,跟着小姐有肉吃。
春日里,小姐喜爱放纸鸢,却不喜爱街市上卖的纸鸢。
这样式太俗气
我便寻了机会去求卖纸鸢的大娘,给了她我最爱的糖炒栗子,求她教会我做纸鸢。
小姐最爱凌霄花,我便在纸鸢上画上小姐喜爱的图案。
小姐手执纸鸢于春日里喜笑颜开之时,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还是我最懂小姐吧
小姐饮茶我便倒水,小姐抬手我便搀扶。
小姐骂人,我就掐腰指着,小姐笑了,我便高兴。
我的小姐,就该这么明媚下去。
这样,我攒的私房钱才会越来越多,不会断流。
可变故发生了。
小姐的父亲官场不利,被判了抄家。
小姐没了银钱。
我源源不断的银钱也……没了
2
那日,我一如往常蹲在绣墩前给小姐细致地从上到下捶着腿。
窗外的蝉鸣裹着丝丝缕缕的沉香拼命往耳朵里钻。
小姐倚在贵妃榻上翻着账本。
好看的柳叶眉皱起,我立马直起身子朝着门外开口。
把窗外恼人的蝉儿粘了去,扰了小姐看账本了
外头的蝉鸣声消去大半后,小姐眉宇舒展了几分。
菡萏,月钱可发完了?
小姐的生母,便是从前的太尉夫人早逝。
如今府上虽有妾室通房,却是小姐在管账。
不是大人刻意让小姐这般的,实在是小姐自己非要做的。
小姐读书不行,看的杂书却多,对管家很在行。
我加重了捶腿的力道。
旁的都大差不差……
就是莲姨娘房里的夏菊,说您克扣她家主子用冰……
啪地一声,小姐把账本一摔,一个翻身从贵妃榻上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
小姐鬓边衔珠步摇簌簌作响。
去告诉那起子眼皮子浅的,想要冰块就拿银子来换。太尉府嫡女的体面,可不是给她们糟践的。
什么金贵身子,竟也整日挑三拣四……
我垂首应诺,恨不得步子加快从房里跑出来。
小姐生气了,赶紧跑,免得殃及我这个小奴才。
前日里在账房听来的闲话突然冒出来。
说是御史台连着参了老爷十本,连圣上赐的琉璃盏都给摔了。
或许因为这个,小姐才这么生气吧。
发什么愣?
绣鞋尖踢在我膝头,不疼,倒像是被狸奴挠了心尖。
小姐朝我扔来个荷包,着实沉甸甸的,有些压手。
去东市称半斤饴糖,记得要罗记铺子现炒的。
转身时听见她小声嘀咕:
吃点甜的心情才会好……
日光透过窗纱映了进来,照在小姐的裙边熠熠生辉。
小姐此刻就像戏文里描写的神女。
可惜神女不会在半夜偷偷给没家的狸奴喂鱼干。
更不会随意把戴不着的玉坠子塞进要赎身的丫鬟包袱里。
可小姐可以
小姐比神女都要好
太阳落山之时我揣着饴糖往回走,却在进门时见到疾驰而来的官差。
天色有些昏暗,那官差个个举着火把,我细细辨认过去,那腰间坠着的好似是刑部的令牌。
小姐教过我的,那个字念做刑。
我心下一惊。
奉旨查抄
来往的脚步声踏破夕阳的宁静。
小姐的天塌了。
而我也就早了几日赎回了身契。
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3
当小姐的狗腿子也有不好的地方。
小姐记不清府里旁的丫鬟小厮的名字,抄家之时,府里人人都去挑着名贵的顺走。
府里乱作一团。
放肆本小姐是……
啪
为首的官差甩了个耳光。
罪臣之女也敢称小姐?
他扯下她鬓边的步摇,小姐的发丝骤然披散下来。
我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敢偷偷窝在一边躲起来。
小姐在此受辱,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此刻我心里记挂的是我那多年攒的体己钱还没拿在身上。
就在小姐身后的贵妃榻下的暗格里。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悄悄藏在了谁也没寻到的地方。
万一被这些抄家的翻到,岂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绝对不行。
我的心怦怦乱跳。
怀里的荷包硌得肋骨生疼,里头除了饴糖,我摸了摸,还有今早小姐赏我的翡翠镯子,我得保住
我咬了咬牙,从游廊的阴影里走出。
官爷行个方便。
我堆着笑凑过去,买饴糖剩下的碎银子叮叮当当落进对方掌心。
天色不早了,给诸位买酒解乏。
我一小小丫鬟,只得这些碎银了,还望官爷笑纳。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斜着眼嗤笑。
小蹄子倒是机灵。
他忽然伸手扯我衣襟。
不如跟爷……
住手
小姐虽平日里跋扈,可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扯着她的婆子直直扑了过来。
她护在我身前,脊梁挺得笔直。
太尉府再落魄,也容不得狗奴才欺辱女眷
夕阳的余晖漏过她散乱的发髻,在青石砖上投出她细瘦的影子。
那身影好似渐渐同那年她执意要留下被继母发卖我之时重合。
官差虽面上带了气,可也不敢将事情闹大。
骂骂咧咧地放下狠话离开了房间。
小姐却紧紧拽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身上的云锦裙裾也沾满了灰尘。
她拉我拉得那样紧,平白耽误了我的发财之路。
我费了大力气一把扯开小姐的手,径直朝着她身后的贵妃榻而去。
我俯下身子,敲开暗格,还好还好,还在。
菡萏你在干什么
我一个劲往怀里揣,生怕被旁人捷足先登。
我头也不回,眼里一直在搜寻着房里别的值钱物件。
菡萏
自然是拿钱逃命
都抄家了,不拿银钱等着喝西北风啊。
小姐很震惊。
毕竟,我从没在她面前这么张狂过。
她双眼瞪得老大,好似还没认清这是现实。
我手上的动作加快,却看了看包袱里的仨瓜俩枣直叹气。
我回过头看了看小姐,凌乱的发丝,灰扑扑的衣裙。
嗯,我比她好点。
最后我们被官差赶到城外的破庙时,小姐还没缓过来。
她唯一带走的只有一件旧得不行的衣裙以及一块坏了的砚台。
她也没哭,也不笑。
抱着怀里的那件破旧衣衫在发呆。
我没作声,低头一个劲儿往火堆里添枯枝。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角水光忽明忽暗。
城里的打更敲过三响。
她忽然把破旧衣衫扔进我怀里。
明日去当铺。
我看着破旧的衣衫,不敢相信。
这衣衫虽说是上好的料子制成,可却已然老旧不堪,也……不值几个银子吧。
认真的?
她背过身蜷成小小一团,随口嗯了声。
我还是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地看,来回摩挲着衣裙,却忽而摸到内衬好似有一枚硬硬的物件。
我立马翻过裙摆,看到的恰是一枚质地极为上乘的坠子。
小姐转过身子,眼神里带了一丝傲娇。
当来的银子……分你三成。
我瞪大了眸子,喜上眉梢。
五成
小姐回过身子,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耶钱财入账
4
天色乍亮的那一瞬,外头下起了细雨。
沈府被抄了家,府上的姨娘们各奔东西,老爷也入了大狱。
可小姐自昨日起好似赖在了我这里。
我不管从前你说过的,你永远是我的……奴婢……
难道你都是骗我的?
可你不是大小姐了唉
我将庙里烧了一夜的火堆扑灭。
可……可……我不管
我没有旁的认识的人了……
你知道的,那些世家千金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好好好,罢罢罢。
总归她手上还有值钱的物件,银子先拿到手再说。
外头地上有些泥泞。
小姐踏出去第一步,脚上的绣花鞋便被紧紧吸住。
菡萏帮我
嘶看在钱的份上
我扶着小姐深一脚浅一脚往城南走,她绣鞋早就沾满泥浆,却硬是咬着唇不喊出来。
若换做从前,她哪里吃过这般的苦,走过这般泥泞的地?
走了半天,走进城里。
路过王记粥铺时,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拼命往人鼻子里钻,让人防不胜防。
小姐的肚子咕噜噜响起。
客官来碗……
老板娘探出头,看清我们的衣着后讪讪住口。
瞧不起人是吧。
我摸出四枚铜钱拍在案上。
要两碗最稠的。
转头对上小姐惊诧的目光:
看什么?我肚子饿了,要吃饭
米粥端上来时。
小姐捧着粗瓷碗的手直发抖,碗里的米粥漾开圈圈涟漪。
只是碗边有一缕灰。
她皱了皱眉头,只看着我,下不去嘴。
我只当看不见,故意吸溜得震天响。
她犹豫许久:
菡萏,这碗边有灰,你……给我换一碗……
果然,她还没适应她如今的身份。
碗脏一点又怎么了,总比饿肚子强。
小姐她啊,还是得历练。
我将碗一下递到她嘴边,猝不及防她抿到了几粒米。
放肆
如今我挺直了腰杆,冲着她吸溜吸溜碗中的米。
她眉间散去阴霾,愠怒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她默默饮下一口,嘴里嘟囔:
还……还挺好吃……
从前怎么没觉得白粥如此可口?
我大口喝着,故意吸溜得更大声。
街头的烟火气息里。
她偷偷学我,结果被呛得满脸通红。
雨后初霁,晨光照在她沾了米粒的唇角。
比她往日在太尉府里端庄傲娇的模样鲜活许多。
你……瞧什么,本小姐罚你……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碗轻轻放到了有些起皮开裂的桌上,轻轻开口:
走吧。
这一次,她没要我扶着走过泥泞的地,自己慢悠悠朝着前面一步步走去。
当铺掌柜眯着眼验货时,小姐紧紧拉着我的手。
指甲都快掐进我手里。
姑娘稍等些,好货自是要看仔细些……
当铺掌柜讪笑着,小姐的心也紧紧悬着。
直到一张张银票递过来,她才松口气,转眼又摆出傲娇神色:
掌柜的可瞧仔细了,这坠子……
是是是,上等货色。
自是上等货色,若我没记差,这大抵是小姐一直日日不离身的那枚坠子,是先夫人给小姐的,自是名贵。
只是,她竟舍得?
掌柜搓着手笑:
姑娘若还有……
我拽着她拿过掌柜手里的坠子扭头就走。
诶?
到了当铺门口,小姐气鼓鼓的。
菡萏,怎么了?耽误本小姐拿银票了
我拉住她: 你明知这坠子
小姐愣了下,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在担心本小姐?
我只是……只是怕你到时闹着让我帮你赎回来,我可没钱
面前传来一声轻笑:
我自是知晓,这坠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可……总有一天,我亲自把它赎回来,眼下,我得活下去。
从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姐,此刻的身形好似格外高大。
她从我手里拿过坠子,朝着当铺走去。
掌柜的,本小姐……我当
银票拿在手里,面临的境况现实又残酷。
小姐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用这五百两过活。
我打断她,指了指街边招租的布幡。
粮店伙计的工钱是一月三钱,绣娘接件衣裳四十文……
至于教书夫子嘛,倒是银两多,只是照小姐先头读的全是杂书来看,只怕不行……
她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蹲在石子路上不走了。
街边的黄槐树被风吹落的花瓣扑簌簌落满她的肩头。
我望着她发顶只用一根木簪挽起的发丝。
想起去年中秋节她往我荷包里随意塞金瓜子时的傲娇神情。
也是这般又倔又脆的模样。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她,易碎极了。
起来。
我伸手拽她。
带你去个地方。
城东小院的门轴吱呀作响,沈清璃猛地攥住我衣袖。
这是……
我亲娘留下的。
我踢开门槛下的蛛网。
死了十年的赌鬼亲爹,跟人跑了的后娘。
转身冲她咧嘴一笑:
每月租金六百文,小姐打算付现银还是打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