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介的带领下看完房后，下楼时，她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生锈的铁栏杆，感慨人到中年竟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无家可归还不是你作的
我的话没出口，她的牌搭子就跟开了天眼似地，立刻给她打来组局电话。她兴奋地应着，回头交代几句便没了影。
一般的败家子都是男人，能摊上这么个妈，我哥表示很迷惑。
我为什么不迷?因为全世界都说，我缺心眼儿的程度和我妈不相上下。骂她等于骂自己，何苦。
不用赘述，我哥的性格随了我爸。少言寡语、理智有数。
这种人设是很难和我妈过一辈子的，所以他被爱情冲昏头脑十三年后终于醒了，毅然飞走。
我曾试图阻止他两离婚。
那年我不过九岁，信了电视剧的邪，以为可以用一个破碎的我去挽救一个破碎的家。为了将自己弄得足够破碎，我还挑他两下班回家的时间，用裁纸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很小的口。
血流的速度不快。我蹲在客厅，尖着耳朵听动静。
快了、楼道里出现了交谈声，交谈没两句开始怨声载道……
我幻想着他两一边数落对方一边开门的瞬间，将发出怎样肝胆俱裂的嘶吼。我甚至摆好了虚弱晕倒的姿势，直到我听见门外的女人说——没带钥匙。
跟着我爹开始翻裤兜。片刻，我也忘了。他说。
隔着门板，我妈趁机找茬: 啧，你不是靠谱?怎么会和我犯一样的错误?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相互影响智商，好在以后没这方面的顾虑了。
……你们管管我。客厅里的我无声悲鸣。
不一会儿，隔着门板，我终于又听见我妈的声音: 这个点儿，京意应该放学了吧。
接着外面响起敲门声。
于是我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选择难题: 开门与否。
按照剧本，应当是他们无意间发现我，惊慌失措抱我去医院。总不能是我捂着流血的手腕，若无其事去开门?
最终，我打算戏精到底: 不开
但我怕失血过多，立刻扯了一堆卫生纸止血。
不出意外，当天晚上我便挨了一顿揍。原因是我明明在家却装傻。
至于我的伤……
长大后我听了一个笑话——一个人受了伤跑去医院包扎，医生感慨说: 还好来得早，再晚一点儿就愈合了。
好巧不巧，我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冷笑话的始祖。
当时我怂啊伤口不敢割深，怕死，冒出的血珠用卫生纸一裹，纸都没渗透就不再往外流了。
这个秘密直到如今，依然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卫隐。
*
聊到对卫隐的初印象……
谁家女孩子对实力斐然还长得好看的男生有抵抗力?不好意思，我有。
因为我清楚，他爱的是我哥……反正传闻里都这么说。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哥不在场，否则我大概率会被锤爆狗头。他虽然话不多，可架不住他人狠。
赵京言比我大两岁，我两并非同校，可我两很有默契，那就是在课业上常常让我妈头疼。她头疼的是，对外宣扬的时候，她不知道夸谁比较好。
我就读的是川城最好的国家重点——川城七中。而赵京言就读的是开校不过十余年的私立贵族——川城国际中学。
我的学校虽然名号响当当，我的成绩在班级只能算中上。我哥那所学校的升学率没有过多参考价值，因为里面的学生大都选择毕业出国，申请的倒都是名校。
划重点——赵京言是考上全额奖学金去国中的。
私立贵族的奖学金多离谱不言而喻，而我哥目的明确，他不图名，只图钱。
于是我妈常常凡尔赛地讲: 两兄妹都将就吧。
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十分庆幸当年我爸将两个孩子都留给了她。
据说她生我的时候大规模感染，再不能生育。我爸念着旧情，把我和赵京言的抚养权以及这套房子统统留给了她。他琢磨着，我妈饭碗稳定、单位福利也不错，我两留下总比跟着他远走他乡好。
事实的确如此。
我妈喜欢仪式感和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不成想爱上钢铁直男。钢铁直男还是老歌个学究，一辈子教书育人，不喜欢弯弯绕绕。不喜欢到，即便放弃现有安定的一切，他也要过半辈子安静的生活。
谁说不是呢?
当初川城翻译学院还没什么名气，他被聘入内，福利待遇最好的恐怕就是这套便宜分房。如今，学校名气大了，福利好了，他却为了飞出我妈的魔掌宁愿换座不熟悉的城市、不熟悉的学校，重新开始。
在这点上，年纪大些后，我还挺佩服我爸。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顶着道德的谴责依然忠于内心的。年龄越长，我听过最多的鸡飞狗跳结束语莫过于: 为了孩子，我忍。
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成年人懦弱的遮羞布。
因为需要忍来忍去的家庭，氛围好不了，而他们嘴里的孩子才是长期受害者。
我们家还好，大争吵不常有，基本都是鸡毛蒜皮。但据我妈所说，婚姻这么多年，她大概产生过一千三百多次砍死老公的念头。我爸心想，横竖都是死，那不如为了自由抛头颅。我妈也是个狠角色，一提离婚毫不含糊。
我妈的心路历程应该是: 这和每次吵嘴说离婚没什么区别，直到站在民政局门口。
当离婚证到手，我爸嘱咐完毕转身消失在人海，我妈才愕然发现，这场婚姻的结果只有她痛不欲生。
这是我妈走上打麻将这条不归路的原因之一。
她必须找个昏天暗地、醉生梦死的娱乐方式麻痹自己，才有勇气面对空荡荡的枕边。
卫隐: 说穿了，你妈就是太闲。你们做儿女的就该折腾折腾，别让她省心。实在不行，可以早恋。
听卫隐讲话，怎么形容……
要不是他爱我哥，我连我俩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世上竟有人跟我一样有趣。害，可惜了。
话回当初。
卫隐正式登场那日，我正在换桶装水。
时值盛夏，我哥为了省电费特意打开了家门吹楼道风，卫隐便在这时礼貌地敲了敲门说: 你好，我是新房东。
我转头，恰好对上他的俊脸和盛满调侃的眼。顿时，我怀里的桶装水重了几十倍，滚出弱不惊风的我怀里。
水桶发出沉闷的咕咚声，连带楼板都震了一震，吓得正在补觉的我妈惊坐起。
彼时我哥正在阳台晾衣裳。听见动静，他游出来，一边抖开脱水后的 T 恤一边漫不经心地招呼卫隐: 进来。
紧接着我就看见两个大行李箱毫不客气地出现在玄关。
我们见过。
在等候我妈起床收拾的时间里，我手足无措地和他搭讪。
卫隐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好奇地问我什么时候，在哪里?我尴尬了一瞬说: 在 JAY 的话题小组里。
2015 年 1 月，周杰伦宣布结婚，许多女 fans 在话题小组里呜呜嘤嘤鬼哭狼嚎，包括我。
那天我把最新的帖子从头逛到尾，只为找有共鸣的文字赖以安慰。
印象中有一条是说: 这个一月，全中国的女孩子都失恋了。
卫隐在下面回复了一句: 男孩子也是。
然后博主和他互动，讲了些乱七糟的，我只记得卫隐说，他难过的原因是，自己的偶像即将去做老婆奴了: 一想到老周穿着围裙、哼着双节棍给老婆做早餐，那画面太美我没眼看。
要不说川城的男孩子受欢迎呢。
城市文化的缘故，许多男孩儿从小根深蒂固的思想便是: 只要结婚，必然是他们洗手做羹汤。包括我爸亦是如此。
他让我妈威风了许多年。突然转身离开，她才如此疯癫。
总之卫隐的留言让我注意了几眼，点进他的主页看，发现是川城国际中学的。好巧不巧，还和我哥互关。后来我去到国中的校园贴吧，发现他和我哥早已火遍整个圈。
只因他一个浪子富二代，加我哥一个冷清学霸，妥妥的小说标配人设啊。
不过，面对那样离谱的传闻起初我是不信的。直到他拎着两个行李箱，强势地入住我家，并拿出房屋买卖协议书。
*
阿姨您好，卫隐坐在沙发上，礼貌地冲还没清醒的我妈打招呼，我是京言的同学，也是刚刚买下您房子的人。
我妈都懵了，思索好久才蹦出四个字: 挺突然的。
她知道房子卖出去了，出价比原先的买主还贵些。但中介那边说新房东不着急搬家，我们还可以住一阵儿。
看我妈呆滞的神情，卫隐估计觉得好笑，立刻解释: 阿姨放心，落井下石不是我的作风，我喜欢雪中送炭。
他和我哥关系好，买下房子是为了帮我们家度过难关，说是将来等我哥有钱了再买回来，听得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不能只出钱，不要房吗?
你要脸吗?赵京言都觉得我脸皮厚了。
怼完，他去阳台晾晒，卫隐还在与我妈交谈: 如果阿姨愿意，你们不用搬走，只需要每天加我一份饭菜就行，因为我回家不太方便。
我妈点点头，估计还是觉得滑稽: 我们家统共三间房，要住四个人实在有些……
卫隐反驳很快: 我已经定制了高低床，打算放京言的房间，下午就能送到。
话至此，我妈都怪异地看了我哥和卫隐两眼，欲言又止。
谁会因为想帮助朋友就买下一套房就算他肯，怎么向爸妈交代
卫隐不解，为什么要向爸妈交代?他两三百六十五天不在家似乎也没向我交代。
这也意味着，卫隐富到不用问爹妈，光平时的过节红包和零花就够全款买房。
接着我认真打听了下卫隐的背景——他爸妈做批发生意。川城发家后便把重心挪到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前几年刚斥巨资在海外建仓。
如此看来，卫隐买套房确实不需要特意报备。
当我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我妈，她眼里突然闪起慈祥的光: 卫隐这孩子真可怜，打小爸妈不在身边。怪不得, 一进门就说想吃口热乎菜，我就当多了个儿子吧。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母性泛滥的我妈已经杀去菜市场，买了一堆鸡鸭鱼, 说是要做一桌好菜，让卫隐感受家庭温暖。
等傍晚饭菜上桌, 卫隐的眼眶果然热了。
他一大高个儿，捧着小小的瓷碗，红着眼圈说，我十岁的生日愿望，就是换个很小的房子，一家人围着张小圆桌吃饭, 头顶一盏昏黄灯。
我妈立刻吩咐我: 记下，明天就把长桌换圆桌, 白炽灯管换成黄色灯泡。
这哪是多了个儿子啊?分明多了个祖宗。
但鉴于我是我们家食物链最底层，没有发言权, 只好默默嚼着米饭猛点头。
卫隐还挺细心，看我只顾着嚼米饭, 第一筷子的菜居然是夹给我的——京意多吃点，你不胖。
我和他谦让来、谦让去, 他才没再客气，吃了口红烧鱼后, 卫隐眼圈疑似更红。
若是我妈的厨艺能赶上我爸万分之一，我也不至于瘦。她也不至于除了打麻将外找不到其他消遣，起码可以做饭。
可惜她连做饭这项基本功都掌握不牢，却迷之自信。显然，今晚她又失手了。
我哥一脸早知如此的淡定，他轻轻扔下一句: 我点了肯德基。话没完, 送餐的门铃响了。
看着一桌子香喷喷的炸鸡，我妈应该也有些尴尬, 但她不认输。
她将炸鸡最好吃的部分推到卫隐面前，语重心长道: 吃了这份全家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以后有什么困难，给妈说。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还能使一个女人不用怀孕就生出一个孩子……
我嗤之以鼻，紧接着叫卫隐: 二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