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与烟火气

地铁二号线像一条疲惫的灰色长龙，在隧道深处发出沉闷的轰鸣。

林晚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手里捏着那张几乎被攥出水来的体检报告单。

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让她手臂发酸。

“晚期”、“扩散”、“建议保守治疗”……几个黑色的宋体字针一样扎进眼睛里。

医生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响，没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她微微偏头，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和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广告灯箱混在一起，光怪陆离。

回到那个只有三十平米的老旧出租屋，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泡面的味道，廉价酱包的气味，挥之不去。

她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一抬头，看见了桌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罐。

易拉罐的拉环被擦得锃亮，搁在罐底，像一枚寒碜又固执的勋章。

旁边是一张财经报纸，印刷精美，头版头条正是沈阅。

照片上的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眉眼间是运筹帷幄的沉稳，手臂里挽着的女子巧笑嫣然，是某个地产大亨的独女，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标题醒目：“科技新贵沈阅与赵氏千金订婚，强强联合”。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老空调机箱运转时沉闷的嗡嗡声。

她拿起那个玻璃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

几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来，也是在这个小屋里，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屋里漏雨，用盆接着，嘀嗒，嘀嗒。

他们挤在唯一一张没被淋湿的旧沙发上，分吃一碗红烧牛肉味的泡面，热气氤氲了彼此的脸。

他吃得很少，总是把面多拨给她一些，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那个从可乐罐上拽下来的拉环，眼睛亮得惊人，说：“晚晚，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换最大的钻戒！

这个，先押在你这里。”

那时候，他的笑容真干净，带着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特有的、孤注一掷的真诚。

而现在，他要结婚了。

对象不是她。

手机在掌心震动，一个没有存储却熟悉到骨子里的号码。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比报纸上的照片更真实，也更具压迫感：“林晚，明天下午三点，瑰丽酒店一楼咖啡厅，见一面。”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怎么知道她的新号码，想问他有什么事，最终却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好。”

挂了电话，屋子里重归死寂。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灰扑扑的街道和零星的行人。

良久，极淡地笑了笑。

也好。

瑰丽酒店的金碧辉煌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

林晚穿着最普通的大衣和牛仔裤，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沈阅，他比报纸上更显挺拔，昂贵的腕表在午后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

他也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波澜。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柠檬水。

“找我有事？”

她先开口，声音平静。

沈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许久不见的旧物。

过了几秒，他才推过来一个看起来就很厚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封口没有粘上。

“这里面，”他的语调和他西装的面料一样，平整，没有一丝褶皱，“是一套江边公寓的房本，写了你的名字。

还有一张卡，足够你……后半生过得很好。”

林晚没有碰那个文件袋，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沈阅脸上，这张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让她痴迷、让她心碎的脸，此刻看起来有些陌生。

沈阅微微蹙眉，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又或许是不满。

他身体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字句清晰：“林晚，我们好聚好散。

赵琪……她更能帮我，她站在我身边，很合适。”

他终于说出了口。

用那种权衡利弊的、商业化的口吻。

林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只是在他说完的那一刻，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好啊。”

她说。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阅明显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应对她哭泣、质问、甚至痛骂的方案，在这一声平静的“好啊”面前，全部落空。

他看着她站起身，大衣的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她低下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空茫茫的，什么情绪都没有，像雪后的原野。

“祝你幸福。”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渐行渐远的回响。

沈阅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指碰倒了旁边的水杯，冰水洒出来，浸湿了桌布和他的袖口，一片冰凉。

他想喊住她，想问她就这么走了？

想问她不哭不闹不要任何补偿？

想问……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可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决绝的背影穿过酒店恢弘的门厅，融入外面街道熙攘的人流和刺眼的阳光里，瞬间消失不见。

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盛夏的午后。

林晚走在街上，冬日的阳光白晃晃的，没什么温度。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首到拐过街角，彻底离开酒店的视线范围，才停下脚步，靠在一家关闭的店铺卷帘门上。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的。

她抬起头，看着城市灰蓝色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没关系的，沈阅。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我原谅你的权衡利弊，原谅你的“更合适”。

反正。

我也活不到看见你和她举行婚礼的那个春天了。

这个冬天，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