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好在我凭着工厂食堂的工作和还算过得去的手艺,把他养大了。
眼看着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为了让他在丈母娘家腰杆子挺直了,我把唯一的房子过户给了他。
可是,过完户他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要我去后院的柴房住。
因为我常年颠锅的胳膊总会不受控制地抖动,加上我这个继父的身份。
在他退休的国贸经理的老丈人面前,有辱他的颜面。
他的母亲,李玉湖,居然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我和她相濡以沫快二十年了。
再睁开眼,食堂工人正揪着一个小贼的衣领子问我: 组长怎么办呀?
那不就是七岁的大喜吗?
1
大喜他爹是工厂工人,意外丧了命,那时候大喜七岁,李玉湖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她婆婆是出了名的浑不吝,欺负她是从乡下来的,霸占了她的房产。
当初还是她先开口说要一起生活的,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却想让我死。
玉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都不见了吗?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铁头,你也别怪我,我总不能为了你影响孩子前程吧。
李玉湖的语气和她旁边飘进来的雪花一样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飘到空中的时候,大雪覆盖了房舍、街道,还有成排的自行车,整个城市像一幅波澜壮阔的图画。
哎哟,这个懒蛋怎么还睡觉呢,不去上班要饿死我这个老婆子啊。
睁开眼,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像是墙上斑驳的印记。
这是刘奶奶,一个孤寡老太太,丈夫儿子参军都没有回来,在政府的照顾下一直乐观地活着。
等等,老太太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这孩子怎么睡个觉傻乎乎的。
前面又传来了嬉笑声: 刘奶奶,这您就不知道了,年轻人指不定做什么美梦呢。
我起身看见周大爷正拿着水壶,伺候他那几棵吊兰呢。
是该娶个媳妇回来喽。老太太咧嘴笑着,脸上的褶皱越发深了,露着一脸的慈善。
明媚的阳光照过来,晒得人暖暖的。
我摸摸自己的脸,本该有褶皱的脸也平滑了不少,再起身看看自己穿的青色袄子还是新的。
自从跟李玉湖在一起后,什么都紧着孩子,我死的时候就是穿的这件袄子,只是补丁盖住了原来的颜色。
要不说没老婆不行呢,这都什么时候啦,还穿袄呢
所以我是活着吗?还活在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很快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大概是我上辈子太蠢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奶奶,这什么时候了?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现在是哪年,或许大喜的爹还活着,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都十点了,你还不去食堂,我还等着你带剩饭回来呢。
一个惊恐的声音由远而近: 不好了,不好了,周师傅,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到底晚了,大喜爹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2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我也开始去食堂上班了。
工厂决定等李玉湖生下孩子就去工厂接她男人的班。
食堂经常丢东西,有时候是花生,有时候是酱油,每次量都不多,不值得追究。
那天早上,我还没进食堂,就被海生拖进了仓库。
师傅,你看这成排的白菜都没心了。
谁干的,能不能查出来?
海生说,有人反映,有个小孩总是偷偷摸摸来回跑,至于有没有偷白菜心,这谁也不敢下定论。
这年头,偷可是大罪。
以后轮班值守吧。
我知道是大喜,前世也是这样,想到他刚没了爹实在可怜。
为了给他擦屁股,我自掏腰包买了三十多块钱的大白菜。
今生我可不会给你兜底了。
几棵白菜而已,再看看吧。
几天前,在大喜爹的葬礼上我见到了李玉湖。
看着她一身素白,挺着大肚子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大喜奶奶把大喜紧紧箍在怀里: 儿呀,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哟,老天爷怎么不收了我呀......
前世看着李玉湖楚楚可怜,接纳了她和两个孩子,看一个老太太白发送黑头,实在可怜,李玉湖说每个月给她婆婆五块钱,我也同意了。
是我太蠢了,大喜奶奶有可能容不下李玉湖,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赶走她的金孙大喜,那是她儿子唯一的独苗苗,自小被她宠溺着,怎么可能真的把孙子也赶出来。
现在想来,是他们一家人的计谋吧。
至于为什么会选我。
经过这几天梳理,我也知道个大概。
我在食堂的工资是固定的,每顿饭漏一勺就够我吃了。
还有我的手艺在这一片区域还算有点口碑,家里有个红白喜事啥的都喊我。
这一部分额外收入比我工资还要高。
吃大锅饭的年代,钱真的花不动。
这异于常人的钞能力,让我自视甚高,一下子就磋磨到了二十好几。
李玉湖的提议正好是在我迫切地想要成家的时候。
寡妇就寡妇吧,拖油瓶就拖油瓶吧,我好歹有个家了不是。
现在想来,我欢天喜地成的家,只是别人堂而皇之啃我的理由。
如果我没猜错,李玉湖这几天也该找来了。
说来就来,做完午饭,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是刘奶奶特意在院门口堵住我。
你个傻小子,不能被人小恩小惠迷惑了去。
前世,刘奶奶也阻止过我,那时候我满心都是对孤儿寡母的怜悯,以及对成家的渴望,根本就没有理会刘奶奶。
和李玉湖结婚以后,每次我说给刘奶奶送饭,李玉湖都说送过了,后来刘奶奶就越来越疏远我。
现在想想,李玉湖一定做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发黄的床单和枕头套,还有我全是油点子的工作服,都晾晒在阳光下。
屋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一点也不像光棍汉的屋子。
3
李玉湖伏在床边,看到我回来,拘谨地站起来。清澈的眼睛,明媚动人,就和前世打动我的那天一样。
尽管年代久远,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的话。
铁头,我知道我带着俩孩子配不上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吧,就给我孩子一口饭吃就行,肚子里这个我就不生了。
那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就像一朵美丽的花儿被雨水打湿了。
眼前的李玉湖和前世重叠。
铁头,你下班啦
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不想要那样的结局了,为了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我在她之前开口。
玉湖,以后别来了,我一个光棍汉,对你名声有损。
铁头,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李玉湖眼里噙满水珠,要掉不掉的,如果不是前世经历过一回,我大概又要陷进去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孤男寡女,唾沫星子淹死人知道吗?
这个李玉湖居然冲上来抱着我: 我不在乎,铁头,我知道我带着俩孩子配不上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吧,就给我孩子一口饭吃就行,肚子里这个我就不生了。
还是前世的台词,只是我已经不是前世的段位。
我躲开她的肚子,狠狠挣脱她的禁锢: 你生不生跟我没有关系,我有我的生活。
我不信,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从前我就知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从前,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她?
我有结婚的对象了
惊住李玉湖和门口的刘奶奶,还有来还铲子的陈淑然。
陈淑然因为结婚三年没有生育,被迫离了婚。
她的娘家嫌她离婚丢脸了,就给她一个小房子,任她自生自灭。
前世有人跟我提过她,我那时候怎么说的: 您可真行,我一个童男子,您给我提一个二婚的。
最后,我不但找了一个二婚的,还带着俩孩子呢。
而她一辈子没有结婚,一直自己在家学习,后来去幼儿园当孩子王了。
我在后面的柴房里冻得瑟瑟发抖时,她给我送过吃的,还问我有没有后悔。
那时候你还看不上我,看来你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没等我说什么,李玉湖就来了,把陈淑然骂得狗血喷头,说她是狐媚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到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既然上天重新给我机会遇见她,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是谁,你说呀,是谁?
李玉湖近乎疯狂地摇晃着我,好像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最后是刘奶奶制止了这场闹剧。
闹什么,他又不是你男人
李玉湖大概也没想到刘奶奶会这么不留情面,羞愤地跑开了。
刘奶奶看着她的背影感慨: 这姑娘看着俊,可是肚子里全是鬼点子,哪比得上淑然,淑然实诚
淑然看看我,有探寻,有期盼。
刘奶奶看看我,再看看淑然: 这事,有戏
陈淑然放下手里的铲子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怎么,动心啦
奶奶,你帮我问问,问问她愿不愿意。
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得逞的小孩子。
4
食堂又出事了,厂长下乡带回来两只鸡。说要晚上吃,我做好以后就温在锅里。
我刚回家还没落下屁股,食堂就来人了。
师傅,食堂出事了
和前世一样,大喜去食堂偷鸡,也没走远,在围墙外就开始狼吞虎咽。只是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厂长。
这个年代不是富裕人家不舍得吃只鸡,再说厂长刚刚处理了大喜爹的后事,自然记得大喜,也记得大喜家就凭他爹三十几块的工资养着四张嘴,这条件,吃鸡是不太可能,联想到自己上午带回来的两只鸡,就把大喜拎到食堂了。
其实这事与我无关,我只管做饭,抓贼也轮不到我判案。
可是李玉湖为了保她儿子,居然说是我给了大喜一只鸡。
所以,厂长就把我传回来。
此时,李玉湖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给她儿子背下这口锅。
想起那个冰冷的柴房,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我做好两只鸡就回家了,没有给别人,我跟海生说过。
此时,瑟瑟发抖的海生听见我这么说,腰杆子立马挺直了,声音洪亮: 对对,厂长,师父走的时候,锅里确实有两只鸡。
他之前瑟瑟发抖是不知道我的立场,现在我的态度表明,海生也不怕站错队了。
前世就是我顺着李玉湖的话,说鸡是我拿出来的。
厂长以儆效尤,罚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李玉湖是怎么说的: 不就一个月工资吗,工资重要还是孩子名声重要?
既然孩子名声重要,那就别做一些有损名声的事呀。
爱你的人用尽全力保护你,不爱你的人推你出去遮风挡雨。
其实李玉湖一开始就承认了大喜偷鸡,厂长也不会怎样,一个七岁的孩子顶多教育一下。
现在李玉湖找人顶罪不成,还搞臭了她自己在厂里的名声,得不偿失。
看着李玉湖愤恨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事没完。
5
不过我也顾不得了,眼下的大事是我得看看陈淑然是不是还和上一世一样对我有意思,我总不能这么单着不是。
和往常一样,我给老太太送饭去。
还没走近,我就听见老太太在说话。
你呀,就是愿意也别着急答应他,男人呀,轻易得到不会珍惜的。
陈淑然看到了门口的我,捂嘴轻笑着。
还有呀,你也别犹豫,他呀骨子里都带着善良,你看我一个孤寡老太太,这些年都是他天天回来给我带口吃的,我老太太才能活下去。你要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可不能看着碗里想着锅里。
你这老太太到底是保媒还是破媒呢?
老太太也不恼: 这都学的什么毛病,怎么还学着偷听墙脚呢。
什么偷听,我是光明正大听的,就你这大嗓门子,你以为你耳朵聋人家都听不见。
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下拄了拄,很有威严。
听见就听见,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做对不起淑然的事。那个李玉湖我也看见了,对你心思不简单呢。你没想好就过段时间再说,你想好了,就不能再有别的心思,不然,我老太太第一个不饶你
奶奶,我想好了,您做个见证,我想和淑然在一起,认真的。
老太太笑了,又转头看看淑然。
奶奶,我也愿意。
好好,老太太我十多了第一次保媒,你俩赶紧结婚,结婚生个胖娃娃。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
陈淑然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才被婆家扫地出门的,这突然提起生孩子我怕她难过。
其实,前世李玉湖曾经也怀过我的孩子。
是她自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流产药,生生打掉了那个孩子,下身流了好多血。
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就是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不舒服,天天给她红糖大枣地伺候着。
后来大喜都成壮小伙了,天天在家晃荡,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他弄了一张去正式单位的介绍信。
大喜有点得意忘形,以为是自己本事多了不得呢。到处嘚瑟。
大喜奶奶说: 这事算你妈一功,要不是她流掉了铁头的孩子,铁头能对你的事这么上心吗?人呀,没有私心都是假的,有自己的孩子谁还会对继子好。
是了,那时候大喜奶奶老了,每个月给她五块钱不说,在大喜的要求下还把她接到我的家里伺候。
那时候我也很生气,想冲进去跟他们理论。
冷静一想,我又觉得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已经没有精力去抚养一个小孩子,现在冲进去还破坏了这个家的和谐。
李玉湖看见我进门闪过一瞬间的惊慌,只有一瞬间,她就神态自若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如果我细心一点,就会看到大喜脸上的凶狠和不屑。
可是多年来,凡事李玉湖都会说: 先紧着孩子。
我也习惯了,已然忘记大喜已经是一个壮小伙,一个心思成熟的成年人。
6
和陈淑然确定关系以后,来往就多了。
我想着我是个男人,既然在一起就得有个态度。
所以趁空闲的时候,我带着淑然去逛商场,想着给她买身衣服。
服务员带着职业的微笑问我们: 两位同志,想买点什么。
我冲陈淑然微微弯腰: 这位女同志,您想买什么,请说话。
陈淑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一双黑皮鞋冲服务员说: 给我拿那双男士皮鞋看看。
这真的感动我了,我光棍一条,快三十岁了,夏天凉鞋,冬天棉鞋,还从来没有穿过皮鞋。
怎么了,脱鞋呀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陈淑然已经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只新皮鞋。
不大不小刚刚好。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码的鞋?
就你这两只大脚跟船似的,选最大码不就行了
服务员掩嘴轻笑,她一定是羡慕我,羡慕我找了一个这么了解我的媳妇。
同志,给她选件衣服,最贵的那一件
同志,最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看看,这才是正确的价值体现。
你说得对,给她找那个最合适的。
最后陈淑然选了一件浅红底色,上面有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的外套,淑然穿在身上,清新雅致,美得叫我移不开眼。
美好的事情总会有突发状况。
我们在看女士皮鞋的时候,李玉湖冲进来,扑通跪在陈淑然面前。
我求求你,放过铁头吧,我们才是一家人,为什么你要破坏我们……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我和陈淑然成了商场的焦点。
我也愣了,上辈子可没有这个情节。
李玉湖这几句话显然是经过自己斟酌的,把我们两个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淑然也冷了脸: 李姐,这话你是什么立场说的,我记得你家大哥刚离世没多久吧。
围观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是出了意外……
留下两个孩子呢……
还有个老婆婆呢……
李玉湖的眼泪就像开春雪化的时候屋檐下的冰,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可是,前几天我们说好要一起生活的。